wlzyllu 2014-8-31 09:54
邻舍
邻舍
邻舍是个人,是个瞎子,是个算命先生。
邻舍到底姓甚名谁无从考究,倒不是因为过去了这么些年的缘故。是谁第一
个这么叫他的没人知道,但农村人总是热衷于狂热跟风,包括称呼。总之,当年
老石桥下的人全都这么叫他。
邻舍倒真的是我家邻舍。
每到赶集的日子,邻舍的家人都会用一辆三轮的小车载着他到镇上来,在孟
春家的香烛店门口摆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簸箕。簸箕里面沿
着边儿摆上一长排红颜色壳子能折叠几下的签牌。邻舍的家人帮忙把摊位摆好后
便自顾离去,要一直等到下午集市散掉才来接他。瞎子邻舍便坐在一条没有靠背
的木凳子上,用一种很内敛的姿势翘着二郎腿,远远看去有些佝偻的病态。他就
那么安静地等待着顾客。
我总是喜欢端着一条小板凳坐在自家的店门口观察他,隔着两米宽的街路。
那时我很好奇,像他这种能断运势,测命途的人本该是高过普通人的存在。却只
是在街角一隅支个摊靠算命为生,我便总是为他感到不平。而邻舍总是一副淡然
安逸的表情,没客人的时候只是保持着那种姿势沉默着。因为他是瞎子,我当然
没法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内容来,只是在嘈杂的集市中,他就那么安静的坐
着,让我佩服他这种置身事外的超脱来。
偶有生意,大都是些中年妇女,最是好奇卜算问卦,也最是关切家人运途的。
所以问得大抵就是些家中男人或小孩的事儿。瞎子邻舍总是不慌不忙,先让客人
抽张签来。妇人们少有面临这种抉择的时候,战战兢兢,仿似自己抽出的签便能
决断了所求之事,颇有些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最后下了莫大的决心抽出张签来。
瞎子邻舍接过去小心地把签牌摊开,显出里面的油彩字画,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签
牌的边缘,嘴唇轻轻开阖几次,然后便读出了签文来。签文是五言七言的绝句或
律诗,瞎子邻舍一字不差地念出来,妇人们纵不识字也能断定那正是签上文字,
脸上便现出兴奋的光来。
沉吟片刻邻舍就着签文解签。这便有些无趣,因为大都是些万能活络的内容。
求财财来,拜福福至云云,最后惯常地会再加上一两句叮嘱。妇人们便稍稍会有
点失望,因为没能看到掐指一算便能推测出人家过往发生这类超乎常理的事情罢。
好似这问卦的钱没有买回应有的满足感。但农村人大抵迷信,不仅迷信鬼神,也
迷信吉言。这些好话从算命先生口中说出更是有了莫大的笃定。至于邻舍说的注
意事项便被奉为箴言,一家人恪守不敢越变。结果总是皆大欢喜的,妇人们意犹
未尽却带着新鲜的美好的知足离开,邻舍摸索着将签牌放回簸箕捋顺,然后又翘
着他内敛的二郎腿弓着身子安静地坐着。
对于那时幼小的我而言,邻舍终究是个神化的存在。单凭他一个瞎子却能感
知签牌上面的文字就彻底地震服了我。潜意识里或许我真正羡慕的就只是他这种
神奇的「特异功能」而已,至于给别人推算命途我是一点兴趣没有的。我欺他是
个瞎子,总有去偷他签牌窥伺一番的欲望,只是邻舍的讳莫如深凭空便能将我这
种欲望拦下。这对一个孩童高涨到要爆炸的好奇心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之后的某一个圩天的下午,母亲难得地有了空闲。她牵着我走到街路对面邻
舍的算命摊子前。我第一次以一个顾客的身份站在这个小小的摊子前,反倒有些
莫名的不安。我需要转移注意力,便盯着邻舍的眼睛看,虽然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但他是瞎子不是吗。
透过他微微分裂开的眼皮,我看到那后面透出的是一层灰白色的膜,完整地
覆盖住了他整个的眼眶,看不到眼珠。邻舍果然是个瞎子!
我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已经公认的事实为什么会感到激动,事后我把它理解
为判定了邻舍真有那种神奇的「特异功能」而不像是那些经常来镇上表扬魔术的
人,那都是些骗人的把戏。
母亲求的是我的运气。
邻舍依然保持着那种安稳缓慢的说话方式。他叫我抽一张签,口气轻得随时
都像会被喧闹的街市吞噬,却自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稍稍平复了下心情,伸
出食指准备用惯用的「猴子烧香」的点法来点出一张签来。这时邻舍轻轻说道,
凭自己的感觉抽就好了。
我一下子感到有点羞愧,用「猴子烧香」这种点法来参与这场仪式好像太不
正式也太不尊重了。我突然就能理解那些妇人们抽签时候的心情了。我努力寻找
着那种凭自己感觉的感觉,颇有种心理便秘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我才终于抽出一
张签来,一边还在心里暗自揣摩刚才是否有做到凭着感觉,一时有些不确定的惴
惴不安。
母亲已经不耐烦地把签牌直接交给邻舍了。邻舍缓缓打开签牌,依旧用手指
轻轻摩挲着签的边缘。他的手指长且瘦,几乎就是指骨的形状。透过他手指间的
缝隙我看到签牌的边缘有微微凸起的轮廓,一个指肚大小的范围,横竖构成某个
形状。邻舍用瘦长的手指摩挲着这个凸起的存在,然后准确无误地读出了这只签
上的文字来。
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我震惊于这种已被我神化了的欺骗。哪有什么特异功
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玄机罢了!只有在我这种孩童的高度才能看破的小玄机
罢了!而我竟然就享受着这种被蒙蔽了真相的猎奇的蠢蠢欲动,曾甘之如饴。巨
大的心理落差又让我感到一阵委屈,我只是个孩子,却好像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
之重。我想大喊出来,这个瞎子老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但第一次如此浓烈的
负面情绪包围着我,我也还没到能清晰表达逻辑的年龄,就只是站在原地,说不
出话来。
瞎子就着签文解签,说了一大堆于我而言已毫无意义也毫无可信度的话。最
后的叮嘱便是我不能下河游泳,直到××年以后。我嗤之以鼻。
只是后来我确实被母亲限制了下河游泳的自由,这更让我感到厌恶。因为这
个骗子的鬼扯已然影响到了我的切身利益。母亲认为我对邻舍的揭露是毫无根据
的诋毁。老石桥下混得熟的那些小伙伴们对邻舍是不是骗子这个问题也没有一点
儿兴趣。这种无处宣泄的憋闷简直要让我抓狂,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颇有些闷
闷不乐。只是孩子的天性如此,我再没有蹲坐在家门口看邻舍给人算命的热情,
这只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泛起一层涟漪而后归复平静,仅此而已。
拆迁的事情提了很久,久到我家有足够的时间在小学门口先盖好了一层平房。
所以真到拆迁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匆忙慌乱。感觉老石桥下一片的人都是按部就
班的进行着搬迁的事情。鉴于那时我只是跟隔壁的金文孟春炳辉交情甚好,且小
小年纪并没有多少割舍不下的情愫。
只是老石桥下那一片彻底地改头换面了。当我站在一片巨大的废墟场中时,
心里才有了一些哀伤。后来才明白,有些痕迹是要抹上时间的一把灰尘才能看的
清晰的,因为那些细若发丝的轮廓总是需要一些填充物才能凸显。
多年之后偶然回想童年在老石桥下度过的时间,怀念起那条窄窄的街路,怀
念起沦为孩子乐园的新旧两个菜市场,怀念起老石桥上成排的小石狮子。才忆起
当年那个安静摆摊算卦的瞎子邻舍。时隔多年不知还在世否,晚年生活也不知过
得如何。
唏嘘想来当时年幼无知,自以为窥破卜卦内中玄机便是欺骗,在愤懑之余还
有的一些小小自得。也将邻舍归为居心不良的骗子,也曾为那些被骗的人们感到
不公。却不想邻舍的那些万金油般的言语,终究是给那时物质精神皆贫瘠的我们
带来些希冀。劝人行善,趋福避祸的诤告也自是一碗滚烫的心灵鸡汤。
只是现在碰到些冲着路人招手或拉扯以招徕顾客的算命看相总是让我感到反
感而厌恶。没有那种简单安静又平淡的温暖融触,便也没有让人感到安定的魔力。
我记得当年那些妇人们离去时候脸上掩盖不了的笑意,又怎会信服现在这些江湖
人口中的无比笃定的大富大贵呢。
感激那时单纯善良的人们,缅怀那段黑白却生动的童年时光。我也迷信,迷
信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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